第222章 反悔之后(第1页)
熟药所的后院里,药罐中熬煮着新药,伴随咕嘟咕嘟的声音,雪白药末在水面浮浮沉沉。 娄四望着面前的女子,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仁心医馆的春水生,先前盛名他曾隐隐听说过,并未放在心上。熟药所见过御药院的好方子多了去了,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馆中做出的成药,还不至于他另眼相待。之所以带人砸了杜长卿的铺子,还是因为白守义送来的五百两银子。 白守义亲自登门,送了娄四五百两银子,希望娄四能给仁心医馆些苦头吃。 娄四知道白守义肖想杜家那间医馆已经许久了,奈何那个杜长卿平日里手散,偏在这个事情上格外犯轴,怎么也不肯答应,前些日子还因为药茶一事,两家医馆生了些龃龉。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娄四身为辨验药材官,只需手中官印不落,仁心医馆就不能继续售卖成药,动动手指的事,于他来说不值一提。 要说从前杜老爷子还在时,娄四和杜家还算有几分交情,然而如今杜家落败,五百两银子和杜大少爷的面子,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他收了白守义的银子,本就是为了找茬而来,怎会认真去辨验药茶成色方理,眼下陆瞳这一番不疾不徐的质疑,他竟一句也答不上来。 娄四目光闪烁几下:本官每日辨验成药数十方,如何能记得清每一味成药方理,休要胡搅蛮缠。 杜长卿气笑了:你自己听听你自己这话是不是强词夺理 陆瞳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如熟药所这样的官药局,每一味送来的成药核验过程都要记录在册。毕竟成药核验对医馆来说是大事,如果一味成药核验不过,医馆便无权再继续售卖其他成药,是不是,娄大人 娄四冷汗冒了出来。 这女子说话犀利又刻薄,一针见血得可怕,核验成药过程自然要记录在册,这他无法否认,况且一味成药不过,并不意味着医馆无权售卖其他成药…… 他偷偷朝屏风处瞄了一眼,旁人不清楚,翰林医馆院的纪珣不可能不清楚。 娄四含糊道:是。自然记录在册,只是熟药所的官册,岂能为你们外人随意翻看 陆瞳点头:既然如此,是我们僭越。她转身,朝着董家那位护卫胜权道:胜大哥已听得清楚,如今医馆无权再售制成药,董少爷的病,恕我们也无能为力。 娄四听得心头一紧,只问:等等,这与董少爷有什么关系 陆瞳望着他,目光似有嘲讽,她道:我奉董夫人之命,为董少爷研制成药。不曾想如今医馆因成药辨验不过关,没有售制成药的资格。如此一来,自然也无法为董少爷治病,今后董少爷受疾病所扰,惹董夫人、董老爷伤心,理应怨我学艺不精,无法在熟药所通过成药核验。 为董少爷研制成药娄四有些不信,胡说八道,纵然董少爷身体不适,董夫人放着宫中太医不用,怎么可能用你一个小医馆的女大夫 陆瞳不言,只看向胜权。 胜权本就是个暴躁脾性,方才听陆瞳与娄四说了一串话已十分不耐,再听娄四磨磨蹭蹭含糊其辞更是心头火起,冲他哼道:夫人做事何需你来质疑如今少爷急病需陆大夫制药,耽误了少爷病程,你熟药所担待的起吗! 太府寺卿的下人们从来跋扈,熟药所又隶属太府寺卿监管,一个娄四,胜权并不放在眼里。一番怒言反将娄四吓了一跳。 娄四看着陆瞳,目光犹疑不定。 太府寺卿夫人爱子如命,对董少爷真是格外呵护疼宠,按理说,董少爷生病,定会令人拿牌子请宫中太医诊治方才安心,怎么会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女 不过,胜权是董夫人的得力护卫,他说的话也不会有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头的杜长卿见娄四脸色变了,打蛇随棍上,冷笑一声:娄大人不妨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官帽有几斤几两,可否承得起太府寺卿府上的怒火。倘若董少爷真有个三长两短,看你这个辨验药材官还能当不当得下去 他这狐假虎威的势头拿的十足,胜权不悦地看他一眼,娄四忙道:既如此,自然是给董少爷治病要紧。陆大夫,他转向陆瞳,制售成药一事,先容你们几日。 恐怕不行。陆瞳摇头,董少爷的病需细细调养,并非一日两日可全,至少也需三五年不可断药。 胜权眯了眯眼,催促道:那就不设限期! 娄四心中暗恨,这医女分明是借着董家势在朝他施压。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硬生生挤出一个好字。 陆瞳朝他颔首:对了,今日因董少爷病情,使得娄大人未按规程办事,将医馆售卖成药的权限松放,外人说起来,难免说仁心医馆仗势欺人。为消解这名不副实之说,还请娄大人之后将先前‘春水生’方子中的不对指明,陆瞳好将药方改进,这样一来,春水生通过核验,医馆继续售卖成药,亦不耽误董少爷治病,是三全其美之事。 竟连‘春水生’的亏也不愿吃,娄四心中发闷,又碍于胜权在一边,只能勉强笑道:自然。 陆瞳朝胜权道:待熟药所的印契下来,便能将成药送至府上。又冲娄四笑笑:今日叨扰大人多时,就不继续耽误大人正事了,告辞。 她又与杜长卿二人离去了,倒剩了一个娄四站在原地有苦说不出,望着这几人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纪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娄四回过神,忙迎上去道:纪医官。心中有些惴惴。 纪珣眉头微皱,语气不甚赞同:一介医馆,因有太府寺卿撑腰,就能如此有恃无恐 娄四松了口气,纪珣并不知白守义贿赂在前,只瞧见陆瞳和杜长卿仗着董家威逼之举,是以有此偏见。他道:可不是么下官人微言轻,也不好得罪…… 他有心想将自己摘清,谁知纪珣闻言,看了他一眼,冷冷开口:在其位谋其政,仅因畏上随行方便,熟药所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说罢,拂袖而去。 娄四呆呆站了半晌,直到小药员过来唤他方回过神,随即一甩袖子,骂道:这回真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 陆瞳与杜长卿回到仁心医馆后,银筝已将铺子里外重新收拾干净。 胜权同熟药所打过招呼,自回董家复命去了。陆瞳让杜长卿将阿城带回家好好休息,忙了一日,天色已晚,仁心医馆的大门关上,陆瞳进了里院,将分拣出来的药材拿去后厨。 董麟的肺疾需慢慢调养,与董家搭上关系对如今的仁心医馆来说多有裨益。至少熟药所总要忌惮几分。 银筝从外面走进来,对陆瞳道:姑娘,先前给曹爷送去了一些,还有咱们在万恩寺中宿费,咱们的银子眼下还剩四十五两。 陆瞳点了点头。 银筝叹气:从前不觉得,来了京中方觉得,这银子花出去真如流水一般。 陆瞳道:打点消息本就花用不少,何况日后还要费些钱同曹爷拉拢关系。 还好姑娘聪明,银筝笑道:同杜掌柜做了生意,今后售卖成药对半分成,每月进项一多,咱们手头也就没那么紧了。 又同陆瞳说了会儿话,银筝才去隔壁屋睡下。 陆瞳打了盆热水回屋,在桌前坐下,又挽起衣袖,见右腕往上处,蔓延着一道一指长的血痕。 那是先前在万恩寺佛殿中,被挣扎的柯承兴抓伤所留痕迹。 她不甚在意地拿帕子浸了水,擦拭干净伤口,从桌屉里拣出个小瓶子,随手撒了些药粉覆在抓痕上,撒着撒着,动作慢下来,目光有些出神。 今日白日,万恩寺无怀园前,那位裴殿帅望着自己若有所思地开口:陆大夫手上伤痕从何而来 一句话,似对她起了疑心。 虽与这位裴殿帅不过两面之缘,他甚至还出手帮自己解了围,但陆瞳总觉得此人并不如他看起来那般和煦。何况在宝香楼下初次见面,他对兵马司中人言行无忌,压迫感十足,再看今日董夫人得知他身份后面上的畏惧之色,此人绝非善类。 被裴云暎盯上,并不是件好事。 不过…… 就算他怀疑自己,找不到证据,也只能作罢。 陆瞳回过神,将药瓶收好,重新扯下袖口遮住伤痕,掩上花窗,站起身来。 眼下柯承兴已死,任凭此事疑点重重,可一旦他私下祭祀前朝神像罪名落实,非但不会有人插手此案,连带整个柯家都要遭殃。 万福为保全自己和家人,只会坐实柯承兴的罪责。毕竟只有柯承兴死了,整个柯家倒了,才没人会去计较他们这些下人鸡毛蒜皮的小事,万全挪用的两千两租子,才会永不会为人知晓。 至于其他人…… 陆瞳黑沉眸色映出灯烛的火,明明灭灭。 走投无路的柯家,或许会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寄希望于戚太师府上。 只是…… 太师府会不会出手相助,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第二日一早,熟药所的人送来官契,准允仁心医馆继续售制成药了。 不过春水生的改进方子,并没有一同送来。 杜长卿站在医馆里破口大骂:姓娄的这是什么意思霸着春水生不让咱们卖,怎么,连太府寺卿的话也不听了吗 银筝从旁经过,忍不住侧目:杜掌柜,你这话说的,像你才是太府寺卿府上的人。 杜长卿噎了一下: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阿城道:算了东家,再耐心等几日。 阿城昨日回去休息了一夜,脸上涂了些药,已好了许多,精神还不错。 陆瞳站在药柜前,正碾磨给董麟的补药,听得对面葛裁缝和邻边卖铁器的牛铁匠闲谈,说是昨日万恩寺青莲盛会,有人偷偷祭祀前朝神佛,结果神佛显灵,这人好端端一头栽在放生池中,死了。 银筝眼珠子一转,立刻拿起扫帚扫着门前灰尘,边问葛裁缝:骗人的吧葛大叔,我们前日也上万恩寺了,只晓得出了事,怎么没听这么邪门呢 葛裁缝一拍大腿:银筝姑娘,我还能骗你我家婆娘上山烧香,住的离出事的法殿近,可不就看得清清楚楚嘛,那一群一群的官兵往里赶呢!都说人死的时候跟鬼似的,多半是看见菩萨显灵了! 他讲得绘声绘色,连带着阿城和杜长卿都被吸引,相邻的小贩们凑近去听,陆瞳低头整理药材,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流言总是越传越离谱。 自然,也离真相越来越远。 看来,万福的说辞已得到大部分人肯定,纵然不肯定的,也不想与前朝扯上关系。 葛裁缝还在说:那柯家原本好好的一户瓷商,这下坏了,同他们家做生意的也嫌晦气,纷纷要退了同他家生意,我瞧着,这家算是完了。 蜜饯铺的刘婶子道:他家新娶的夫人娘家不是做官的吗我们铺子里还给他们家老夫人送过蜜饯呢。怎么着也不至于完了。 你知道什么,葛裁缝哼笑一声:人家一个年轻漂亮的新妇,老子当官,如今做女婿的出事,划清干系都来不及。听说柯大奶奶昨日就回娘家去了,哎,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呀——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丝鞋铺的宋嫂挤进来,那柯家现在为了赔生意款,都将家中器物拿去当铺换钱。也难怪,柯家就柯大爷一个独子,又没留下个一男半女,柯大爷一倒,柯老夫人能撑得了多久 听到此话,陆瞳动作一顿。 那头的银筝早已顺口问道:果真宋嫂可知他们去的是哪家当铺说不准咱们去淘淘,还能拣点便宜,淘到什么好东西呢。 宋嫂闻言笑起来:银筝姑娘,好东西是有,可哪能拣得了便宜那柯家再不济,穿用也是富贵。我听说东西抬去了城南清河街禄元典当行。银筝姑娘想看,倒是能去看个热闹。 银筝笑眯眯道:那回头得了空,我一定去瞧瞧。 又说了些话,日头渐升,西街客人多起来,铺子小贩们都各自散去,银筝将扫帚靠墙放好,走进了里铺。 熟药所准允继续售卖成药的官印下来后,陆瞳就着手为董麟制药,因春水生的方子还未送来,白日里的人不如以往多。 快至午时,陆瞳对杜长卿道:给董少爷的药丸里还差几味医馆里没有的药材,我去别处买点。 杜长卿道:叫阿城去买不就得了。 阿城伤还未好全呢,别四处走了。银筝将擦桌的帕子塞到杜长卿手中,不耽误多少时间,杜掌柜尽管放心。言罢,推着陆瞳出了门。 禄元典当行在城南清河街,曹爷所开的那间快活楼赌坊也在清河街上。前日上望春山前,陆瞳已让人同曹爷说明,待万福下山后就放了万全。 盛京最容易打听消息的地方,无异于赌坊与花楼,这两处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打听消息容易得多。曹爷是只管赚银子的生意人,日后许还有用得上的地方,需得用银子喂着待来时回报。 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 思索间,二人已行至清河街上,一眼就瞧见那间禄元典当行。 这典当行很大,沿街寻常商铺占了有三间铺子那般宽,又叠了好几层,乌木上以金字雕了禄元二字,极尽奢华。 听说这是盛京最大的一处典当行,陆瞳与银筝方一走进去,就有一面目和气的老掌柜迎上前来:小姐可是要典当东西 陆瞳道:我想买东西。 老掌柜一怔,随即笑问:姑娘可是要买死当之物 陆瞳点头。 老掌柜了然。 典当行做生意,多是手头紧前来典当换些银钱的,这其中一些无力赎回、或是想多当些银两的客家,会选择死当。又有到期不见前来赎回的,器物归于典行。典行将这些旧物加价,有时也能卖出去。 毕竟当行里留下的东西里,也不乏有些好东西。 老掌柜问陆瞳:姑娘可有什么想买的 我想买一些首饰。陆瞳道:可有 有的。老掌柜笑道:说来也巧,昨日典行里才收了一批死当的首饰,成色都还不错。姑娘要是有兴趣,老朽取来给您过眼。 陆瞳颔首:多谢。 不妨事,姑娘且在这里稍候片刻。老掌柜说完,吩咐身侧小伙计上楼取货,边给陆瞳二人倒了杯茶。 陆瞳与银筝坐在楼下堂厅等着,银筝一手捧茶,低声问身侧陆瞳:姑娘,你到底想赎回什么啊 陆瞳垂下眼。 没什么,一根簪子而已。